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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山风不朽1至2节

 

公元年之前大小凉山漫长的历史上,有不计其数的汉族人被掳掠到彝区贩卖为奴。这些受害者日久同化,终融入彝人世界。今天,他们的后代已经成为彝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题记

第一部外族兄弟

1

他记得自己来自一个叫做关河的比较平坦的地方,虽然那个地方的一切在他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包括亲生父母的长相,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他叫张绍轩,这是他的本名,但他曾经叫吉赞拉里,因为他在山里的彝人部落长大,后来离开了,现在又回来了。

翻过一道地势缓和的山岭,一片气势磅礴、云蒸霞蔚的群山横亘在眼前,极目远望,苍苍茫茫,偏西的太阳像一块红宝石镶嵌在群山之上的云海中。整道风景看上去宛如巨幅水彩画挂于天幕。

山风,清清爽爽,带着夕阳余温,舒缓地吹过去又吹过来,让人渐渐消去了疲惫。再次看见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这片崇山峻岭,那记忆中总是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尧郎高原,张绍轩顿时热泪盈眶,情难自禁。这么多年来,没人知道,他的爱和恨早已化作了那山顶上的一块坚冰,终年不化。随军打仗的他,有时候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此刻,那坚冰却融化了,化作了依依热泪。

“老张,对面就是你的第二故乡吧。”营长走上前来,无不感慨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真的是山外有山啊!只痛惜那里的彝民们都还生活在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之中。”

营长也只知道他是从那些自称为诺苏的彝人部落里走出来的,对于他的过去,以及彝人的世界,部队里没有人知道。他本来在成都服役,是个即将退役的老连长,却受命调到西昌降任一个营部直属的侦察排排长,个中缘由都写在了那一纸调令上面:张绍轩同志通晓彝语,熟知彝民。但他想,还有一个原因没有写在上面,那就是他乃单身汉,来去无牵挂。

营长接到他的调令时,理所当然地问他是不是彝民。

他告诉营长,他之所以会说彝语,是因为他来自山里的彝人部落,但他其实是汉人。

营长感到很惊讶,好奇十足地打量着他上下:“你说的是大凉山这边的彝民部落吗?”

“是的,就在金沙江边,从西昌到那儿,差不多要走上五天。”

“老张,看来你有不平凡的经历,是不是?”

他说:“是有一些经历。”

“好哇,有时间讲给大家听听。现在,你随便说几句彝语让我见识见识。”

他随即说了几句,营长一头雾水,愣楞地盯着他微微笑后点头赞许。

“好,好,我们最需要你了。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你的队伍。”

侦察排的战士们早已闻讯新来的排长其实是个连长,都觉得很奇怪,想必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们见到张绍轩,第一句话就问营长该如何称呼这个新头领。

营长乐呵呵地说:“这不是个问题嘛,你们侦察排就是一个排,你们只能叫他排长。我呢,生活上叫他老张,因为他的年龄比我大许多;工作上还是叫他连长,因为他的军衔没有变。”

战士们若有所悟,点头称是。

营长拍拍张绍轩的肩膀,继续对战士们说:“张连长奉命前来带领你们侦察排,是因为他通彝语,更因为他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侦察员、老红军。虽然他已经55岁了,但看他这个体能,肯定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差。我们这次去彝区执行任务,主要是协助当地人民政府搞好民主改革,落实好党的民族政策,以政治思想工作为主,当然也得做好战斗准备。凉山地势险峻,山高谷深,彝人戒备森严,与世隔绝,历朝历代统治者的权力均不能深入彝人腹地,事实上,封建王朝包括国民党政府对凉山彝区的统治一直有名无实,因此,外界都称凉山彝区为‘独立倮倮’。我讲这些,是要告诉大家,我们将面临完全陌生的地理坏境和人文环境。不过,有了这个彝民通,咱们前进的道路会非常顺利的。”

“营长,我们要去的地方具体在哪儿?”他迫不及待地问。这个问题从接到派遣通知书时起就装在他的脑海里了。

“我们先去披砂坝扎营,也就县政府所在地,在保卫好当地人民政府的同时,去解放一个叫尧郎的地方。”

“真是巧了,披砂坝正是当年我参加红军的地方,而尧郎,是我的第二故乡呢!”他激动起来。

“哈哈,太巧了!”营长更加惊奇起来,“这样的话,我们的工作就更容易做了。”

战士们也都很高兴,毕竟部队里有了个“当地人”,感觉压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可是,大家也不要掉以轻心,根据情报,尧郎有几户码头(方言,指地方霸主,此文中特指大奴隶主和部落头人)一直不肯归顺。部分已经归顺了的也发动叛乱,啸聚山林,打死了好几名人民政府的干部。其中有一姓龙的家族兵丁众多,拥有从西方流入的一些轻重武器,对当地人民政府构成严重威胁。张连长,你应该知道他们的一些情况吧?”营长又神色凝重地说。

“营长,这情报准确吗?”

“是当地政府发来的紧急电报,应该准确。”

“那就奇怪了,我不记得那里有姓龙的码头。当年我离开的时候,尧郎地区的领主是扎剌家族,势力大得很。”他说,差一点没说出那还是他的仇家。

“电报上列有尧郎地区所有的码头,归顺和没归顺的都有,但没有你说的这一族。”营长说。

“哦,我离开那里已有二十一年,也许扎剌家族被姓龙的这家取代了。各部族之间相互掠夺是经常的事,可以用‘家常便饭’这个词形容。”他想,无论如何,曾经不可一世的扎剌家族业已灭亡了。

“嗯,有可能。看来,你有必要把彝区的这些复杂情况告诉大家,大家对彝区的了解还是一片空白呢。”

“放心吧,营长,我会把我的所见所闻都告诉大家的,但你们不会让我空着肚子讲吧?”他很坦诚。

“哦,对对对,”营长领会地笑了起来,“你一路辛苦了,先吃饭,再休息。我看这样吧,初次见面,把你当一回客人,我带你去吃馆子,顺便转转西昌城。”

“好,营长如此客气,我再客气就对不住大家了。”

张绍轩和营长前脚才离开,后面的战士们便嗡嗡地议论开来。

“排长看起来像个汉人,怎么会在彝区里长大呢?”

“也许彝区也有汉人居住。”

“不可能。我猜,他肯定是被抢去做娃子了。”

“什么是娃子?”

“娃子就是奴隶,彝人把抢来或买来做奴隶的汉人叫做娃子。”

……

营长听见了这些话语,放慢脚步和张绍轩并肩而行,说:“大家对你很好奇,这不会影响你的情绪吧。”

“不会,咱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同志,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心已经变成铁块了。”张绍轩说,他的心里其实五味杂陈。二十多年前他跟随红军离开凉山后,打心底里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过去。但是,不管换到什么部队,走到任何陌生的环境,战友们总是抱着无比的好奇心缠着他讲出他的故事,好像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事先都知道了他的底细一样,让他万般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年他在延安参加部队的扫盲学习班,开始读书识字,一年以后他已经能写日记,并亲自写了入党申请书。他跟着党务干事去政治部查看他的档案时,终于发现了战友们为何对他“厚爱有加”。原来,有关他的各种名单和档案上都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落着他的出身:奴隶。档案不能更改,他也无法停止讲述自己的故事。讲来讲去,到最后竟觉得自己变成了个说书人。因为这些故事在他的口中已经自成一套,就像话本,章节分明。他还索性给自己的话本取了个名字,叫《汉人吉赞拉里和他的彝人兄弟》。故事虽是亲身经历,讲起来却已不痛不痒。他想,他的心必定是死了,失去了感知能力。然而,当离故事的发生地越来越近时,他又感觉到胸腔里这颗盲目跳动的心又会颤栗了,仿佛逃亡的灵魂再次归附肉身,让思绪不再消停,让血与泪重新温热。

“一个汉族人在异族部落里长大,我想,一定经历了很多不堪回首的事情。”营长深沉地说,“一个人回到当初逃离的地方,就是要回到过去啊!这真有点残酷。我想,你现在的心情肯定很不平静吧?”

他点了点头。

“这样吧,咱不强迫你,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讲给大家听,好吗?”营长理解地说。

张绍轩一直等着那颗颤栗的心平静下来。但事与愿违,部队出发后,翻山越岭经过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彝乡村寨时,他越来越激动,心理越来越脆弱。而当部队翻过行军途中的最后一道山岭,看见了阔别已久的山乡时,他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营长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便转了话题安慰道:“老张,我们都理解你的心情。来,坐下来,歇歇脚。”

张绍轩终于像个孩子似的跪在地上,掩面而泣,就像他当初离开时那样。

营长下令队伍就地休整,然后在张绍轩旁边坐下来,默不作声地陪着。也许他在想,一个中年男人要哭泣,安慰是多余的。

半响后,张绍轩终于恢复了平静。再次放眼夕阳余晖下那些重叠如织的巍巍青山,吸入迎面吹来的凉风,他顿觉心旷神怡,浑身轻松多了。

“谢谢营长,我感觉好多了,咱下山吧。看,县城就在那儿,天黑之前应该能到达。”张绍轩指着山脚下的一块平坝道。坝上稀稀疏疏的房屋隐约可见。

“嗯,看起来是块风水宝地。”营长起身而立,环视四周继续发表感慨,“毛主席写的‘江山如此多娇’一句正适合表达这里的风景啊!我看,这里的视野很好,既能看见咱们以后的驻地,又能看见咱们要去解放的地方,不如就在这儿宿一晚,好好侦察侦察。”

于是,部队在山岭上搭起帐篷住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繁星已缀满夜空,四面青山静默而卧。山脚下的小县城完全隐身于夜色之中。远山朦朦胧胧。

战士们唱了几首军歌后,都已安静下来。只有嘹亮的歌声还在远处的山谷间久久地回荡,渐次唤醒夜行生灵们的耳朵。

营长一边抽着纸烟,一边入神地仰望着斑斓而又深邃的星空,似乎觉得很震撼,陷入了玄妙的沉思中。张绍轩走过去说:“营长,我看同志们好像都很无聊,我就跟大家讲讲山里边的故事吧。”

“太好了,我一直等着呢。”营长立马收回眼睛,高兴地叫唤大家都坐过来听故事。

张绍轩的思绪再次回到那个名叫关河的地方——虽然此前的很多年里他寻问了无数的人,翻尽了能够找到的地图,也没有找到这个地方,但他一直将它想象成一处风光秀丽的鱼米之乡。那是他记忆之河的尽头,也是“汉人吉赞拉里和他的诺苏兄弟”故事开始的地方。

2

时光倒退四十九年。

童年的记忆几近空白。张绍轩,也就是后来的吉赞拉里,只能用后面的人生经验去还原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他想,如此也该八九不离十吧。

那也许是一个秋天,或是别的农忙时节。

张绍轩依稀记得那天村里的大人们都在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劳动,只留下八个一般大小的男童跟着先生在村边的私塾里上学,他是其中最弱小的一个。正当他们摇头晃脑地跟随先生朗诵着“之乎者也”时,一群穿着奇异的陌生人突然破门而入,张牙舞爪地扑向他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他们被吓坏了,惊叫着纷纷钻进桌子下面。而讲台上的先生歇斯底里只喊了一声“蛮子”,便已倒在血泊之中。就在一个左边的眉头上竖着一条长疤痕的黑脸汉一把抓住他的小辫子,把他从桌下拽出来往上提时,透过窗户,他看见离村庄很远的地方,人们似乎正埋头收割着水稻。因此,他断定那是一个秋天。

他们在老鹰的利爪下无力挣扎,轻轻松松地被投进了一条条麻布口袋。他们个个惊恐万状,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爹喊娘,但远在稻田深处的父母们却阴阳两隔一般,毫无察觉。

他们被扛在肩上走了。被先生唤作“蛮子”的人跑进了村庄后面的树林里,他们微弱的哭喊声随之被急促的奔跑声和树枝的沙沙声吞没。他们在爬坡上坎、上蹿下跳的“蛮子”们的肩上或背上颠簸不止,闷热窒息,没过多久就疲倦了,再也没有哭喊的力气。透过麻袋微小而密匝的网眼,他能看见外面一束束光影飞速地向后移动。这些“蛮子”一刻也不停,时而缓慢时而小跑,偶尔驻足听听麻袋里的动静,然后又叽里咕噜地讲着他从未听到过的话,谈笑风生地赶路。一路上,他憋不住地尿了几次裤子,当然也尿在了扛着他的那个人的背上。那人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只顾哼哧哼哧地走自己的路。

担惊受怕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天完全黑了,他们才被放下来,但没有被放出口袋。外面火光闪烁,喧哗声中夹杂着刺耳的欢呼声和急促的喘息声,好像有另外的人加了进来。张绍轩感觉一身的骨头都松散开了,此刻已变成一只被伏击的幼兽,装在充满汗臭和尿臊的麻布口袋里动弹不得。耳边传来哗哗的声响,一阵低一阵高,风吹在麻袋上很凉。

不一会儿,他们又被提起来,悬在半空中不再移动,好像被吊在什么东西上。突然,有人使劲地推了他一把,他感觉像荡秋千一样飞快地荡了过去,风急乎乎地从耳边跑过,下面传来巨大的流水声。片刻后,有人在另一边接住了他们,重又把他们扛在肩上继续赶路。没过多久,他们再次被放下来,接着被一一从口袋里拖了出来。他们到底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已经很难想象出来。只见十几个看起来十分凶悍的异邦人围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正在席地吃喝,十多匹马拴在一旁。四周林影绰绰,深不可测,各种野兽的怪叫声此伏彼起,马匹则警惕地用喷响鼻的方式回应,让人心惊胆战。另外几个看似年轻的人手提寒光闪闪的长刀,跃跃欲试地把他们推搡到火堆旁。他们疲惫不堪地拥挤在一起,个个战战兢兢,一声不吭地提防着这些可怕的陌生人,像被深深蹂躏后的小狗可怜兮兮地巴望着行凶者。

“孩子们,不要怕,”一个高大魁梧,五官精致但表情冷酷的人讲着生涩的汉语走了过来,“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只要乖乖听话,就不会吃到苦头。”

张绍轩定睛一看,正是抓他的那个黑脸汉。

“我叫断眉,”那人弯下腰,指指自己眉上的疤痕,瞪着恐怖的大眼睛说,“是他们的头儿,也是你们这些‘小辫子’的大爷。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敢动你们一根手指头。”

“我们要回家,让我们回家吧,求你了。”一个小孩壮着胆子说。

“不要怕,你们都会有一个新家的,很快就有。”断眉扫视着他们道。

“你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你们这些强盗!”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带着哭腔怒叫道。其他的孩子跟着都哭了起来。

“不要哭,千万不要哭,我一听到小孩子的哭声,这条疤就会发作,疤发作,我就会杀人!”断眉跺着脚,再次指着脸上的疤痕龇牙咧嘴地叫嚣起来。

孩子们的哭声随即低了下去。

跟着,又有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跑上前来,举着同样寒光闪闪的刀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嘴里叽里咕噜地嚷了一番后又退了回去。断眉接着翻译了此人的话:“他说,谁再不听话,就把谁丢到林子里喂狼!”

这下,哭泣全部停止了。

“这就对了嘛,来,你们都坐过来,烤火,吃东西,你们肯定俄坏了。”断眉又换了一副嘴脸,貌似亲和地招呼起来。

他们的确饿坏了,便乖乖地坐过去。食物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大块的烤牛肉、干冷的苦荞馍和烧得黑糊糊的土豆。饥不择食,他们吃这些粗粮照样津津有味。填饱了肚子,他们又挤在一块儿,相互依靠着呼呼入睡。折腾了一天,他们幼小的心头,思家之情和恐慌都已被倦意冲淡。

天刚蒙蒙亮,他们又被一一投进马背上的驮筐,窸窸窣窣地钻入遮天莽林。

不多时,马帮进入了和他们那个叫关河的家乡完全不同的山区,在突兀森郁的群山间穿梭,时而行进在幽深的山谷里,时而走在陡峭险峻的山梁上。翻山越岭一个早上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地势较为平坦、房屋低矮又密集的村庄。这里的房屋不是土坯房就是木屋,有的盖茅草,有的则盖木板,上面都压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石头,非常简易,看似弱不禁风。

一进村,走在马帮最前面的人便不停地大声吆喝着什么,好似要村庄里的人都听得到。马帮在寨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他们被解下来站成一排,几个“蛮子”理了理他们的辫子和衣服,好像有人要来看他们似的。果然,众多的山民很快从各个方向涌过来,男女老少倾巢出动,仿佛一场特别的热闹在等着他们。

张绍轩此前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族群。男人们的装束和断眉一帮人相同:没有一个人留着辫子,成年人中有的戴着缠得有棱有角的黑丝帕,有的头上立着用素线简单缠绕的高高的螺髻,少数几个邋遢的随便用一张麻布包裹凌乱的头发。男孩们则剃光了头发只在前额上留着一小簇头发,纠缠成结。男子们的偏襟长袖上衣又短又拘束,裤子则反其道而行之:裤裆宽松下垂,裤腿自上而下缩紧,看起来跑步跳跃、下蹲劈腿均毫无束缚。而直筒的布腰带打了结后还留有长长的两截,真垂到膝盖处。无论大人小孩左耳上都戴着耳环,有的是末端有一束流苏的链式耳坠,有的是银线圈,还有的耳孔上只塞着一根小木条,估计是穷人。无论大人小孩也都外披底端有长流苏的毛线织成的斗篷或宽褶子的披毡,全身上下都是清一色的黑白蓝素色混搭,很难看见其他花色。

妇女们的衣着和男子们的衣着有着天壤之别。年纪大一点的妇女头戴造型有致的黑色圆盘高帽,年轻的女人则戴一种立面很宽的黑色头饰,看似不便行动但非常端庄。她们上穿长袍,外套褂子,下着百褶裙,色彩和花边较为艳丽,年轻女子的尤为突出。她们的胸前、高领和帽子上恰到好处地佩有少量造型精致的银饰。

令人吃惊的是,除了人贩子们穿着麻做的凉鞋外,其他的山民一律打着赤脚,就连那些身穿绫罗绸缎、珠光宝气胜似公主的姑娘们也大大方方地光着脚丫子。张绍轩惊愕地观察着这些清一色的受尽冷落的脚丫,每一只脚丫的脚板都附着厚厚的角质层,坚硬如石,走起来跫跫有声,毫无影响,仿佛穿着隐形的皮靴。彼时,他万万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也将加入赤足者的行列,走在冰天雪地里,走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走在杂草丛生的荒野里,走在布满尖刺碎石的山道上,走在蠹虫横行的森林里,一切人可踏足的地方,他们都打着赤脚到达。

待山民们走到跟前,断眉便兴高采烈地在他们这一溜孩子身上来回比划,嘴里滔滔不尽,仿佛在向山民介绍这些留着小辫子的古怪小孩。很快,有个高个子男人走上前来,给了断眉几小块银锭,然后一把抱走了其中的一个小孩。小孩大哭大闹,使劲挣扎,但无济于事,最终连同那人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跟着,又有一个小孩被强行抱走。

张绍轩这才明白他们是被掳掠到山里来贩卖的。他顿时心如刀绞,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心底里默默祈祷,祈祷自己不要被人买了去,祈祷自己能回到父母身边。他的祈祷似乎奏效了,因为断眉在这个寨子只卖掉了两个孩子。但是,他们重又被驮在马上,向下一个寨子走去。

下一个寨子的景象非常破败,百无聊赖,多数寨民也破衣烂衫,少数几个穿着像样的人在这些穷人中间非常显眼,但也无法和上一个寨子的人相比。多年后,张绍轩再次路过此地时才知道,原来上一个寨子里住着的都是比较富有的大户奴隶主,而这个破寨子的居民都是清贫百姓。

但这些面黄肌瘦,看起来穷困潦倒的平头百姓一见到人贩子的马帮,立刻精神焕发,咿里哇啦地吼叫着跑过来凑热闹。人贩子们照样把他们解下来重新“摆摊”,断眉照样对着寨民们大声叫卖。

就这样,白天里他们被驮到一个寨子又一个寨子,夜晚就在路边风餐露宿。最后,只剩下他没有被买走。后来,他明白自己之所以留到最后,是因为他最瘦小,在任何一个贩卖场,他都无人问津。接下来的一站又一站,人们远远看他一眼便都纷纷摇头离去。他因而非常高兴,满以为只要没人买他,他就会被送回家去。但很不幸,遭遇一场大雨后,被淋湿透了的他突然头痛欲裂,浑身瑟瑟发抖。很快,他因过度虚脱而软瘫在地。

断眉见状,立刻吩咐手下在他旁边生了一堆火,还解下一副马鞍让他靠着。不一会儿,被从衣服里烤出来的蒸汽笼罩了他全身,他感觉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回来了,头痛发烧也有所缓减。

“小孩,好点没有?”断眉弯腰瞧了瞧他的脸色。他双眼饱含着泪水,怯生生地点点头。

“饿不饿?”

他又点点头。断眉便叫一个手下取了块冷硬的荞馍给他吃。等他嚼完了馍,断眉就叫他站起来试试力气。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顿觉头昏眼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断眉自顾自地摇着头,嘴里嚷嚷着用一件披毡裹实了他,让他继续躺在火堆旁。

“睡一会儿吧,小孩。”他说,“睡一会儿就好了。”

他真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变黑。人贩子们卸下了行李,正围着火堆烧烤着食物,看来是就地露宿的意思。

他感觉自己完全恢复了,便起身坐在断眉旁边。断眉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说:“瞧,睡一觉就好了。”然后递给他一个已经剥了皮的冒着热气的土豆,“吃吧,吃饱了再睡。”

他毫不客气地挤在他们中间吃起来。几天下来,他似乎和他们混熟了,不再害怕他们。

断眉发现他手抓土豆和肉块时非常娴熟,便笑眯眯地说:“看来,你就是这个命。有些‘小辫子’上山来好几个月了仍然对我们的坨坨肉无从下手,你倒学得快。只可惜你长这么瘦,就连你那小辫子也像根干枯的快要断了的耗子尾巴,怪不得没人看得上。你啊,肯定是穷人家的孩子,是吧?”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令人贩子们发笑。

“可怜的孩子,你求求老天爷吧,求他老人家派人来把买走,要不然,我们只能把你送给最穷的人家了。”断眉继续说道,“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白送,也没有人会要的。那怎么办呢?也许,只能把你丢掉喽。”

“不,我要回家,我想爸爸妈妈。”他又哭丧着脸。

断眉迟疑道:“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他们把你卖给我们了。”

“我不信,他们才不会卖掉自己的孩子。我是被你们抢来的,你们这些坏人!”他愤怒起来。

“真是个倔犟的‘小辫子’。”断眉说不过他,便吓唬道,“我告诉你,我们丢掉过很多像你一样没人买的‘小辫子’,你猜他们后来怎么了?”

他摇摇头,可怜兮兮地盯着断眉。

“后来,他们都被野狼吃掉了,一根骨头也没有剩下。”断眉鼓着大眼睛说。

“啊——求求你不要把我丢掉。”他恐慌起来。

“这个要看有没有人愿意要你啰。”

“要是没有人买我,你们就把我送回家去吧,我求你了。”

“嗨—你这个‘小辫子’还真狡猾。好啦,闭上嘴睡觉了。”

“求你了。”他抓住断眉的衣襟不放。

“你再说,看我打不打你!”断眉怒斥道。

他怕了,只好再次裹毡而卧,但又忍不住地低低啜泣起来。他开始担心自己会被丢在荒山野岭里。还是被买走好,他想,可是有人会买他吗。他越想越恐慌,一整夜都没有合眼。等到天亮,泪水已流干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掀走了他身上的披毡。他眯缝着眼睛吃力地支身坐了起来。

“怎么样,头还痛吗?”断眉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好,更烫了。”

听断眉这么一说,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头又痛得快要爆炸了。

“走得起吗?”断眉问。

他轻轻地摇摇头,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周围的一切都在眼里旋转起来了,差一点没呕吐。

“听天由命吧,小孩。”断眉说着吩咐手下把他抱进了马背上的竹笼里。马帮出发了,马背上的颠簸让他更加痛苦不堪。他感觉自己渐渐进入了半昏迷状态。而当日上三竿时,他再也抵到不住热辣的阳光,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断眉在旁边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颊,嘴里“小孩小孩”地叫唤着。

“小孩,你的命真大,遇到毕摩先生了。”断眉高兴地说。

“小孩,张开嘴,我给你喂药。”被称为毕摩先生的陌生人嗓子带点沙哑,讲着口音浓重但还算流利的汉语,端了一个木碗在他嘴边,碗里盛着绿油油的有点腥味的汤汁。

“不要怕,这是草药,喝了就好了。”毕摩先生关切地说。他过去生病时服过草药,知道这东西苦口但能治病,于是一咕噜喝光了这碗苦得要命的药。毕摩先生接着把他扶起来背靠一块石头而息,然后转身用他们自己的言语和人贩子们交谈起来。毕摩先生看起来老成持重,却又非常年轻。他身材并不魁梧却很敦实,轮廓分明的脸上长着一根高大的鼻子,头缠黑丝帕,身披一件青色的褶毡,脚穿草鞋,肩上斜挎着一个胀鼓鼓的皮囊,背上还挂着一个黑色的斗笠。人贩子们在他面前不时地点头哈腰,貌似非常高贵,大受尊敬。不一会儿,年轻的毕摩先生在人贩子们的恭送下,骑上一匹矫健的骏马走了。张绍轩当时想,这毕摩先生也许是个郎中,那碗药定能治好他的病。当然后来,他知道“毕摩”是经师之意,是诺苏人的神职人员,并不是什么郎中。而他遇到的则是一名略懂药方的大经师。

“小孩,感觉怎么样?毕摩先生的药应该很灵的。”断眉走过来问道。

“好点了。”他说。确实,他的头痛松了许多。

“嘿嘿,你这小子命大,关键时刻遇到了毕摩先生。看来,你是个有好运气的‘小辫子’。我想,一定会有人买你的。”断眉笑咪咪地说。

他的运气确实不错,如果在这样的境遇里非要提运气这东西的话。因为才过半天,他的病就全好了。而次日,在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寨子里,一个灰头土脸的似乎刚从地里下来的农夫看上了他。农夫伸出一双黑乎乎的粗糙大手,摸遍了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仔细检查。完了歪着脑袋和断眉讨价还价半天。最终,农夫解开打了好几个结的腰带,从里面摸出几粒碎银,双手微微抖动着递给了断眉,好似这些碎银是他的全部家底,心头几许不舍。

断眉把碎银放在掌心里掂了掂,摇摇头,对他笑道:“小孩,你遇到救命恩人了,用不着担心被狼给吃了。”紧接着,另一个人贩子一把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推给了农夫。农夫嘿嘿笑着从身后拿出一副绳索,抓住他的双手捆绑起来,吓得他汪汪大哭。断眉见状,朝农夫挥挥手说了几句,农夫便停了手。

“小孩,不要怕,你只要听话,他就不会打骂你的。走吧,跟他走。”这是断眉最后一次跟他说话。他再次见到断眉已是八年后的事,没有料到的是,那时他竟能痛痛快快地手刃这个可恶的人贩子。

农夫收回绳索,拉拽着他的手走了。他继续抽抽搭搭地哭着,一步三回头,幼小的心舍不得离开这些熟悉的人贩子。离开了人贩子他又会面临什么呢,他很害怕。

张绍轩成了千千万万个被掳掠贩卖到凉山彝区作奴隶娃子的人之一。

农夫领着他走向一座掩隐在树丛中,由一道简陋的篱笆墙和几间茅草房组成的院子。刚过篱笆墙的门,农夫便兴冲冲地往里叫唤了一声。一个蓬头垢面的野孩子即刻从其中的一间屋里应声跑出来。野孩子个头比他稍高,起初只愣愣地看着他,黑黝黝的脸上露出没人管教的痞野之相,头顶上纠结成团的发髻非常硕大,像个绣球一样稳稳当当地挂在额头上面。和农夫对了几句后,野孩子突然鼓大眼睛咧着嘴巴一下子扑过来,一把抓住他后脑勺上的小辫子,一边揪着他原地打转,一边尖声尖气地欢叫着,直到他晕倒了才松手。接着,农夫上来脱去他的布鞋,丢进了屋外一片比人还高的荨麻林中,再也无法捡回来。毫无疑问,他的娃子生涯,就从赤脚走路开始了。

这是一个在寨子里面算中等富裕的单亲家庭。除了野孩子,农夫还有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这个女孩的穿着照样非常寒碜,上身是一件缝补了很多地方,旧得已经分不清本色的长袍;下身是一件破烂的百褶裙,短得捉襟见肘,这套衣服看起来已经穿了十来年。全家人一律打赤脚,墙角里有几双大小不一的草鞋,但都没有穿,或许习惯了裸足行走。说富裕,是因为这个家庭有十几只山羊和一匹瘦马。而茅草屋里除了一副石磨、几袋粮食、一堆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土豆和几件简单的厨具,别无他物,真的是家徒四壁。

打进入这个家,他就成了野孩子的跟班,但多数时候他只是一头会说话的牲口,或者是一件会活动的玩具,他的辫子是天然的绳索,末端随时攥在野孩子的手里。白天,野孩子骑着瘦马,指挥他一边放牧,一边拾捡柴禾。他还要随时随地采摘那些熟透了的野生浆果供奉主人,即使浆果生在棘刺林林的乱枝中间,他也得想办法摘下来封住野孩子那张垂涎三尺的馋嘴。为此,他的双手被棘刺刮得伤痕累累。这些鲜嫩甜蜜、无比诱人的浆果,谁不想吃,但他只能一边采摘一边吞口水,只有先喂饱了主人,他才有可能被允许自食其力,享用浆果。要是野孩子不高兴,他只有继续吞口水的份。野孩子说,我叫你吃你才能吃,就算你想吃的是沟边的鱼腥草,也得经过我的同意。

农忙时他还得跟着农夫父女俩耕种土地。劳动不算苦累,让他吃不消的是野孩子的蹂躏。最初的几个月,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更因为赤脚走路不灵活,踉踉跄跄,他总是不听使唤,或者接二连三地拿错东西。每当这个时候,野孩子要么将他纤弱的身子高高地抱起来,然后狠狠地摔在地上;要么揪着他的辫子转好几圈,总之,不会轻易放过他。即使他没有做错什么,野孩子也常常在他的头上套上马笼头,再让他四肢着地,然后骑上去策马扬鞭。而农夫总是站在一旁歪着脑袋咯咯地傻笑,纵容儿子变本加厉地把他当作一具玩偶来戏耍。因而他一整天都提心吊胆地谨防着挨打受骂。晚上,他紧裹一张捉襟见肘的披毡睡在野孩子的脚跟旁。当然,野孩子也和他一样裹毡躺在同一张粗硬的竹席上,并无二致。他时常惊厥不已地从恶梦中醒来,或者被自己歇斯底里的呼救声惊醒,然后以泪洗面,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爹娘,直到天亮。他想过逃跑,但没有逃路,他甚至跑不赢一只羊。

渐渐地,他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了,也练就了坚硬如石的脚板,犯错的次数日趋减少,但只要他的行动稍有迟缓,野孩子照旧体罚他。

农夫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鲁咪。野孩子则叫他鲁鲁咪咪。每当野孩子怪声怪气地像召唤小猫小狗一样叫着“鲁鲁咪咪”时,他的姐姐就会忍俊不禁。不过,这个女孩心地善良,从来没有打骂过他。当他的辫子散开了时,她会重新把它编扎好;当他的衣服破了时,她用麻绳帮他缝补好;他的脚板有刺扎进去而无法走路时,她会毫无顾忌地抱着他的脚,用针小心翼翼地把刺挑出来。她还胡乱编扎了一双草鞋送给他,从而他的双脚丝毫无损地度过了冰天雪地的冬季。

到次年夏天,他基本会说他们的话了,尽管听起来生涩别扭,但不再有交流障碍。终于,他以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形影不离的忠诚度,让野孩子再也找不到惩罚他的理由。然而,野孩子对他的折磨却丝毫未减。除了继续把他当作坐骑玩耍,野孩子还时常命令他和他玩斗鸡或摔跤,而他两样都不是他的对手,因而他的膝盖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一直带着伤痛。

就在这座空阔的山谷无处不绿的夏天,他知道了野孩子的姐姐已订婚,当初农夫买他时摸出来的那几块碎银便是男方家给的彩礼。等到这年冬天过完彝历年,女孩就要出嫁了。

临冬之际,农夫卖掉数头羊,从遥远的汉地的集市上买回来布料,请邻居的妇女们给女儿做了崭新艳丽的嫁衣。他和野孩子也因此各得到一套用裁剪下来的小布片拼凑起来的花里胡哨的新衣裳。这让他和野孩子高兴了好一阵子。然而,刚过完年,野孩子的姐姐穿着嫁衣悬梁自尽了。原因大概是不愿嫁人又难违父命,只好舍生而去。农夫悲痛欲绝之余,只好宰掉剩下的羊,招待来奔丧的亲友。

刚办外丧事,男方家就退彩礼来了。

张绍轩知道,彩礼已经变成了他这个小娃子。因此,当男方家的人抓住他的辫子要带走他时,他并不觉得奇怪。另外,作为赔偿,那匹瘦马也被牵走了。现在,农夫和他的野孩子只剩下几间空空荡荡的茅草屋,变得一贫如洗。当他抹着眼泪,被几个粗野的大人推搡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时,野孩子哭丧着脸紧紧地跟在后面,一阵高一阵低地诅咒他们抢走了他的奴仆,跟了一阵之后索性躺在地上嚎叫着滚来滚去。而他的父亲则面无表情地依靠在茅屋前面的一根老树桩上,憔悴得像另一根同样枯老的树桩。

之后的几十年里,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这座幽静的山谷,也没有见到过这对同样命苦的父子。

他被带到几座山外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关了起来。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他见到了两个衣不蔽体、遍体鳞伤、脚戴木桎的成年男娃子。其中一个讲着半生不熟的彝语问他:“你是汉人的孩子吗?”

“是,”他同样用彝语回答。

“你被抢来多久了?”

“一年多,或者是两年了吧。”

“那么,你还会说汉话吧?”

“好久没有说过了,但还记得。”他说,“你们也是汉人吗?”

“是的,我们也是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掳上来的,二十多年了,已经忘记汉话了,不会说了。”尽管如此,他们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他们曾多次逃跑但都没有成功。几天前又一次逃跑未遂,因此才被戴上沉重的家伙关了起来。

“你们还想跑吗?”他问。

“有机会干嘛不跑,在这里当野蛮人的奴隶,生不如死啊!”

“你们会带我一起跑吗?”

“想跑,你得跑得过马。但你还小,跑不快,会连累我们的。”

“可我想爸爸妈妈,求你们带我一起跑吧。”

“不行不行,我们自己都跑不掉,带你跑只有死路一条。”

他感觉很绝望,于是呜呜地哭了起来。其实他想博得他们的同情。

“小点儿声,你这个不懂事的小孩,要是被野蛮人听见了,会被打死的。”

“带我跑吧,求求你们了。”他故意提高了嗓门。

“好好好,有机会带你一起跑。”

然而,逃跑的幻想在他脑海里只留存了一夜就破灭了。第二天一早,他就被转卖给了两个年轻的人贩子,再次走上了被串村贩卖的多舛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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