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鲑鱼杀人案
作者
柴春芽(接前文)
2
伸向海面的岬角呈“V”字型悬在半空。红桃K沿着被污染的内陆河,一直向海边走来。在临近大海的时候,她却突然离开了内陆河的入海口,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内陆河的腥臭,掉头向海边的荆棘林走去。荆棘林一直延伸到布满岩石的海岬,许多哺育后代的海鸟栖息其中。红桃K熟悉这里的一切,从她那镇定自若的神情判断,以前她好像无数次到过这里。倒是新近才迁入荆棘林的海鸟不适应红桃K的脚步声。它们嘎嘎叫着,纷纷展翅,飞离地面,但又飞得很低。大海之镜斑斓的反光把海鸟的翅膀照耀得五彩缤纷。从我所在的角度望去,那些海鸟像是一群盘旋在红桃K头顶的蝴蝶。红桃K的身影没入荆棘林深处。她鲜艳的红色连衣裙仿佛一团熄灭的火焰,再也看不见了。我知道红桃K要去的地方。盘旋在她头顶的鸟群一直在向海岬移动。等她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她那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已被荆棘撕碎,虽然尚有零星的布条挂在她的身上,但却难以遮掩她大理石般洁白的裸体。青春的气息缭绕在她的乳房上。那是青苹果一样的乳房。玫瑰色的乳头像小兽的鼻子,轻轻颤抖着,由于害怕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而试探着空气中每一个可以接触到的讯息。我知道她此番前来,为的是寻觅绿毛水妖的歌声。红桃K模仿海鸟的姿势,从海岬最靠近悬崖的一块岩石上纵身一跃,跳向虚空。她的身体很轻,比一支海鸟的羽毛还轻。但是,没有风。没有风把她重新吹向海岬,吹向荆棘林,吹回内陆河的发源地。她只是随着地球引力,沿着抛物线开始缓慢而持久地坠落。那坠落如此轻盈,等同于一次随心所欲的飞行。其后,我看到了她笨拙的泳姿。比起我们鱼类,她在水中的运动不能再称作是一种飞行。那是一种艰难的跋涉,甚至比她刚才披荆斩棘攀越海岬时还要艰难。大海广袤。红桃K游啊游。绿毛水妖的歌声杳然无迹。可是,谁曾说过大海上永远飘荡着绿毛水妖的歌声?谁曾听说追逐绿毛水妖之歌的人一定能乘兴而来,如愿以归?最后,疲倦使红桃K感到快要抽筋了。她爬上一座小岛。石鸻鸟在无花果树的树丛里飞来飞去。她爬上一块突兀的岩石。倾斜的阳光照进她果肉般肥美的身体。布满全身的晶莹水珠,散射着来自太阳的七彩光芒,让她青苹果一样的乳房和小腹三角区粉红色的性器显得神秘莫测而又灿烂夺目。她孤独的影子一直伸进动荡的大海。我在她的影子里游来游去。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回头张望。也许,她看见广阔的海域把陆地阻隔在眼睛望不到的地方。也许,她心想:“如果夜晚来临,我将到哪里去?”这想法会让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就在那时,一名男子从树林深处翩翩走来。一件黑色西装搭在他的左肩上。他的右手在身侧有力地摆动,这使他坚定的步伐有了某种运动的节奏感。他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无限忧伤,会让每一个看到他的人猝然心碎。红桃K痴騃地凝望着他,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她认出了迎面走来的那个人。那人不是绿毛水妖。当然,那人更不会是别人。那人正是塞壬伯爵。红桃K原本以为塞壬伯爵见到她时会显得格外惊喜,但是没有,塞壬伯爵脸上的平静一如既往,除了与生俱来的忧伤。似乎他老早就在这座小小的海岛上,等待着红桃K的到来。塞壬伯爵身姿优美,跳上岩石,凝视着红桃K噙满泪水的眼睛。恰在那时,一只石鸻鸟飞了过来。塞壬伯爵伸出手去,抓住了石鸻鸟的翅膀。他用石鸻鸟的喙在红桃K的右手心写下一行字。红桃K轻声地读了出来:“你我真情相约。”塞壬伯爵依旧凝视着红桃K婆娑的泪眼,用石鸻鸟的喙在她的左手心写下了另外一行字。红桃K激动得喉咙发紧。她哽咽着把那行字读了出来:“直到地老天荒。”红桃K捧着手心里的两行字,泣不成声。她哭。她看见爱情,竟不能一饮。海风渐起。红桃K的眼泪被风慢慢吹干。她抬起头,想要仔细地打量一下塞壬伯爵,却发现他的背影已经没入于无花果树密密匝匝的树阴。石鸻鸟的翅膀很快就将他潇洒的身影淹没。红桃K跳下岩石,想要去追赶塞壬伯爵,一群石鸻鸟却挡在了她的面前。为首的石鸻鸟说:“你该去问问红鲑鱼,这是不是你梦寐以求的爱情。”红桃K不得不跳进如鼓的海面,来向我求教。可是,她不知道,在她的影子消失之处也就是我的迷踪之地。红桃K游啊游,再一次精疲力竭。好在是,她看见了曲折的海岸线。她的父亲正坐在海岬的一块岩石上钓鱼。她爬上沙滩,再次穿过荆棘林。无情的荆棘划破了她洁白的身体。她带着道道血痕,仿佛一头来自大海的红鲑鱼,站在了父亲的身后。阳光把她的影子从海岬投向蔚蓝色的大海。正如从前一样,红桃K的影子降落之处,也就是我出现之时。我咬着鱼钩,跟随长长的钓线在空中甩出的弧形曲线,被重重地甩在岩石上。“爸爸,不要伤害我的红鲑鱼!”红桃K央求道。“我要把它烤成鱼片给你过生日,”父亲说。“不行,”红桃K伤心欲绝地哭喊道。“那是我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那是我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伊万诺夫刚从塑料桶里捞出红鲑鱼,就听见女儿的叫喊声。他丢下红鲑鱼,慌慌张张地冲进女儿的房间,看到她蹬掉被子,赤身裸体,在呓语连连的梦魇里大汗淋漓,这使她看起来像一个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溺水者,又像一只陷入沼泽的鸟儿。伊万诺夫拉上被子,盖住了女儿的身体,用毛巾擦去她满头满脸的汗水,然后把自己的脸颊贴上了她的额头。“女儿发烧了!”他冲着窗外的妻子薇拉喊道。“她的额头烫得跟火炉一样。”薇拉站在屋檐下,面对着血色的沙尘暴,泥塑般一动不动。伊万诺夫只听见一个幽灵般的声音说:“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
红桃K依旧像只陷在沼泽中的鸟儿一样不停地喊叫着:“那是我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噢,我的女儿,你烧得太厉害了,”伊万诺夫摇动着女儿的身体,急得快要哭出声来。“噢,我的女儿,你快醒醒!快醒醒!”红桃K终于从梦中醒来。透过门框,她一眼就看到了在客厅的红砖地面上活蹦乱跳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我的红鲑鱼!”她延续着梦中的哭喊,想要从床上扑过去拥抱红鲑鱼。红鲑鱼在地上摇头摆尾,找不到止渴之水。它的眼睛里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为了防止女儿受凉,伊万诺夫抱起红鲑鱼,放进女儿的怀里。“小心,听说红鲑鱼会咬人,”他说。红桃K像个怀抱孩子的母亲,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光彩。而焦渴的红鲑鱼却已经奄奄一息。“女儿呀,如果你喜欢这条鱼的话,我们就把它养起来吧,”伊万诺夫说。“好的,爸爸,”红桃K说。“我们把他养在水缸里吧。”伊万诺夫看到女儿恢复了平静,就挨着她坐在床边,低下头看了看女儿枕头边的录音机。录音机是去年他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一盒新磁带装在录音机里。他用中指揿下打开键,把磁带翻了个面,然后再装进去,用食指揿下播放键。音乐响了起来。一个男人唱着软绵绵的情歌:“噢,人间没有忘情水,我的一生太伤悲!”“你没去上学?”伊万诺夫问道。“去了,又回来了,”红桃K说。“老师和同学都去看陨石了。”“陨石?你怎么没去?”伊万诺夫一边问着话,一边从女儿怀里抱过了红鲑鱼。“那不是陨石,”红桃K撅着嘴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陨石?”伊万诺夫继续问话,同时抬起屁股,一转身把红鲑鱼丢进了客厅靠门的水缸里。他听见女儿说:“红鲑鱼对我说那不是陨石。”“红鲑鱼?红鲑鱼跟你说话?”伊万诺夫迷惑不解地望着女儿说。红桃K撩开被子,寻找着什么,对父亲的问话毫不理睬。过了一会儿,她在屁股底下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招贴画。她看着塞壬伯爵那张七扭八歪的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又怎么啦?”伊万诺夫扑到床上,把女儿抱在怀中。“塞壬伯爵……我的塞壬伯爵……”红桃K伤心不已地喊叫着。伊万诺夫从女儿的手中拿过那张皱巴巴的招贴画,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斜眉瞪眼地冲他笑着。“宝贝不哭,爸爸给你再买一张去,”伊万诺夫安慰女儿说。“我这就去,就去。”“快去呀爸爸……爸爸你快去呀!”红桃K捏起拳头像擂鼓一样捶打着父亲干瘪的胸膛。伊万诺夫弓着腰钻出低矮的房门。薇拉像尊泥塑一样,站在屋檐下望着沙尘暴喃喃自语:“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每个人都在发疯,”伊万诺夫嘟嘟囔囔地说。发疯的可不仅仅是人类。中午时分,世界被一股无名的力量裹入了黑暗。沙尘暴像大洪水一样从一条街道涌到另一条街道,从一户人家流到另一户人家。从科里亚家的窗户里漂出的桌子上摆着吃剩的早餐又从齐尼洛夫家的窗户里漂进去,从米哈伊尔家的大门里漂出的摇篮里躺着熟睡的婴儿又从斯迈尔加科夫家的大门里漂了进去。猫像长翅膀的鸡一样在人的头上乱飞,而鸡则被拔光了羽毛挂在了树梢上。伊万诺夫扶着沿街店铺的墙壁,艰难地行走着。在每户人家的屋檐下,伊万诺夫都会看到一个泥塑般的女人望着沙尘暴喃喃自语:“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冒着被沙尘暴卷上天空的危险,伊万诺夫终于来到了音像店的门口。音像店的门紧锁着。伊万诺夫透过门缝向里张望。在隐隐约约的光线里,他看见阿克耶夫老人站在柜台后面冲他微笑。阿克耶夫穿的衣服跟上周不同。伊万诺夫清楚地记得,上周星期天,阿克耶夫穿着一件红色西装,打着紫色领带,下身穿了一条白色喇嘛裤。而现在,伊万诺夫虽因柜台挡着阿克耶夫的下身而无法看见他裤子的样式,但他上身上的黑色西装和红色领带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在这阳世上活着,也许就只有他一个明白人,”伊万诺夫一边心想,一边喊道。“喂,,开门呐!”“里面没人,”从伊万诺夫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叔叔,让一下,我来开门。”少年打开了门。一股腐朽的气息扑了出来。“这沙尘暴真可怕,照这样下去,准能埋葬整个世界。”伊万诺夫抱怨着恶劣至极的天气,跟随少年走进店内。他愣愣地盯着柜台后面的某个地方,试图发现什么。少年打开灯,走到柜台后面,用潮湿的身体填补了伊万诺夫视野里的那片空白。“我爷爷昨晚去世了,”少年平静地说。“医院。一个小时前,火葬场的灵车拉走了他的尸体。今天早上,从天上飞走的,就是他的灵魂。我说那是我爷爷的灵魂,他们都不信,偏说那是陨石。结果……大家都去看陨石,最后什么都没看到。”“我女儿也说那不是陨石,”伊万诺夫把目光聚焦在少年的脸上,回应道。
“哈,那是您女儿呀!”少年兴奋地说。“整个阿干镇只有她说那不是陨石。”伊万诺夫好奇地问道:“她对你也说过那不是陨石?”“是呀,”少年说。“今天上午她亲口对我讲的。”“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什么事都往我女儿的生日上碰,”伊万诺夫嗫嚅了这么一句。“喔,今天是她生日啊!”少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忙不迭地说。“我这儿有很多塞壬伯爵的招贴画,全送她做生日礼物吧。我看出来了,她是塞壬伯爵的铁杆歌迷。”少年从柜台下抱出厚厚的一叠招贴画。
厚厚的一叠招贴画躺在伊万诺夫的怀里,让他有种如获至宝的欢喜。天气也恰如其分地配合着他的情绪。刚刚还在弥漫的沙尘暴向着某个方向迅疾消逝。西城区好像张开了一张大嘴,把沙尘暴一口就吸干了。伊万诺夫抬起头,发现血色的沙尘暴已经散尽,虽然虚弱的太阳挂在屋檐上还像只病猫一样,但毕竟露出了些许的光芒。煤矿职工子弟中学那些去看陨石的学生无精打采地走过街道。沿街的女人鹈鹕一样伸长脖子,向他们打听失踪者的消息。“学生娃,见我丈夫没,就是那个大胡子男人?”满脸麻子的清洁女工问道。“学生娃,见我男人没,就是你们一见就怕的那个酒鬼?”每天早上在路口煎油饼的胖女人问道。“我们谁也没看到,”一个像鹳鸟一样迈着细腿走路的男生说。“倒是沙尘暴掀开了一座古墓,让我们看到了几千具干尸。我们的老师说,那些干尸至少在地下躺了一千年。他们好像是作为一个帝王的陪葬者而被埋在地下的。”“国营煤炭厂的领导不是说矿工们都去看陨石了吗?”清洁女工嘟嘟囔囔地说着话,退回到她幽暗的小屋。一个婴儿正在小屋里拚命啼哭。“真是大白天活见鬼,”胖女人搓着油腻腻的双手说。“男人们一大早下了矿井,国营煤炭厂的领导却对我说,他们全都去看陨石了。这陨石有没有咱不知道,倒把男人们给看丢了。”
像鹳鸟一样迈着细腿走路的男生刚刚经过胖女人身边,听见她的话里冒出“陨石”两个字,就对她说:“根本就没有陨石。”伊万诺夫回到煤矿职工家属院,看见妻子薇拉依旧头顶着屋檐。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伊万诺夫发现那可怜的女人已经苍老得让他无法想起她以前的样子了,只是在隐约的记忆里,他还能想起她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在某个早晨的凉风里哼着歌儿从西城区煤矿职工子弟中学的校门前悠然飘过的身影。那时候,单身汉伊万诺夫跑完早操,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站在校门口,看见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像起伏的麦田。“韶光易逝啊……”伊万诺夫叹息着,并随口附和了妻子一句:“是啊,怎么就全都去看陨石了呢!”红桃K已经起床了。她站在水缸边出神地凝望着那条红鲑鱼。红鲑鱼游上游下,似乎水缸已然成了它的家。伊万诺夫把那一千零一张招贴画铺在床上,招呼女儿快来看塞壬伯爵。“爸爸,快把这些画全都贴起来吧!”红桃K离开水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展现在伊万诺夫面前。“可是,你的烧退了没?”伊万诺夫关切地问道。“退了,”女儿说。“只要有塞壬伯爵,我就什么病也不会有。”伊万诺夫放下了忐忑不安的心。他跑进厨房生起了炉火。一缕炊烟在房顶上摇曳,与别人家的炊烟连成一片。炊烟飘满了空旷的家属院,逐渐模糊了薇拉的视线。伊万诺夫熬了一坨糨糊,和迫不及待的女儿一起,把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贴在了她卧室的墙壁上。刚刚还冷冷清清的墙壁,立刻变得喧腾起来。原本就非常狭小的房间显得更加逼仄。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快要把整个房子撑破了。红桃K看见父亲站在房子里,她粉红的脸蛋马上就布满阴霾。“爸!”红桃K的语气里充满娇嗔。“怎么啦我的孩子?”伊万诺夫困惑不解地问道。“您站在这儿太挤啦!”红桃K说。“没看见满屋子都是塞壬伯爵吗?”伊万诺夫赶紧退了出来。在他身后,砰的一声,红桃K关上了门。那只杂种杂种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它甩了甩挡住眼睛的长毛,用无限悲悯的眼神凝望着伊万诺夫,似乎在它的眼里,这个瘦弱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伊万诺夫蹲在地上,拍了拍杂种狗的脑袋。杂种狗立刻伸出舌头,像是铭记着一个古老的格言——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似的,添起了伊万诺夫的手。夜幕降临,从东城区飘来的海风越过那道抵挡沙尘暴的高墙,把一阵暴雨降落在西城区贫穷肮脏的地面上。雨水受到了煤灰和废气的污染,有一种呛鼻的烟草味。即使如此,这令人沮丧的一天还是和以往所有寡淡无味的日子一样,行将消失。伊万诺夫丢下杂种狗,捞起两个凳子,来到屋檐下。他把凳子放在墙边,自己先坐了下去。薇拉凝望着被雨打湿的炊烟依旧喃喃自语:“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怎么就都去看陨石了呢……”伊万诺夫扯着妻子的衣袖,把她拽到凳子上。成群的蝙蝠遮蔽了天空中最后的光芒。它们的翅膀像从坟墓里飞出似的,扇动出一阵阵腐尸的气味,让人心情抑郁地感觉到这样的傍晚正是鬼魂出没的时刻。各家各户的女人带着只有寡妇才有的那种戚容领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蹲在屋檐下等待那些去看陨石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会相信自己的丈夫沿着内陆河一直到靠近雪山的沙漠上去寻找鬼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的陨石而不再眷恋家中的饭菜以及饭桌上摆着的酒瓶与酒杯。多少年来,他们像一群被女人圈养的牲口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阿干镇。他们连东城区举世闻名的商业街和海滨浴场都没有去过。
伊万诺夫听见胃里传来叽里咕噜的叫声。他猛然想起,整整一天,他连一口水都没喝,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一点食欲。“可女儿要吃饭呀!何况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一想到挨饿的女儿,就心急火燎地站起来,对妻子说:“你忘了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女儿的生日!”薇拉突然清醒过来。她一脚蹬掉杂种狗,冲进房子。伊万诺夫跟在妻子身后,一落脚,却疼得哎呀大叫一声。他低头一看,只见被硫酸烫伤的脚面流脓一片。薇拉轻敲女儿的房门,每敲三下就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聆听一次。房子里毫无动静。伊万诺夫和妻子一样,也把耳朵贴在房门上。他越来越焦灼,恨不得抠出眼睛,从门缝里塞进去,以便窥探房中的一切。房子外面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声翅膀断裂的声音。一种神秘的力量让秩序井然的天空失去了平衡。宇宙中充满了蝙蝠的噪音。伊万诺夫和薇拉聚精会神,好不容易才听见女儿在房子里窸窣走动的声音。“爸,妈,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房子里传来女儿的声音。“天上的蝙蝠已经够烦人的了。”伊万诺夫和薇拉怏怏地回到客厅,靠着餐桌坐下来。他们连一声叹息都不敢发出。嗡嗡嘤嘤的蝙蝠在一只搪瓷碗沿上盘旋。伊万诺夫发现碗里盛着两颗荷包蛋。夜的黑暗在到处弥漫。在这无人言语的房间,蝙蝠的噪音搅扰得伊万诺夫夫妇心烦意乱。“她舅舅呢?”许久的沉默之后,伊万诺夫问道。“也去看陨石了?”“难道他会去看恐龙不成?”薇拉有气无力地说。“那也不至于和别的矿工一样,把整个晚上都消耗在这件事情上啊,”伊万诺夫说。薇拉瞥了一眼丈夫,用一种女巫才有的诡谲的口气说:“也许他消耗的不仅仅是一个晚上,很有可能是整整一辈子。”伊万诺夫觉得女人说话向来一语成谶。他刚想驳回妻子的话,却见女儿的房间亮起了灯光。门缝里漏出的光线小银蛇一般爬上客厅的红砖地面。一缕歌声跟着光线在客厅里蜿蜒盘旋。伊万诺夫和薇拉像两只被灯光招引的飞蛾,扑向女儿的房门。“女儿呀,我们吃饭吧,今天是你的生日!”薇拉说。“妈,我不想吃饭,”红桃K说。“我就想和塞壬伯爵多呆一会儿。”伊万诺夫和妻子薇拉重又跌坐在餐桌边,神思恍惚地聆听着蝙蝠在碗沿上嗡嗡盘旋。有人推开门,立在黑暗的门洞里。越来越多的蝙蝠带着残破的翅膀飞了进来,伊万诺夫却没有察觉出来。他只觉得鼻腔里灌满了雨水的味道。“都快十二点了,他还没回来。”伊万诺夫听出那是“赛珍珠”新婚不久的妻子。“他们都去哪儿了?”伊万诺夫问道。“矿上的领导说,他们都去看陨石了,”薇拉说。“那就再等等吧,”伊万诺夫对两个女人说。“再等等吧,他们总不会被矿井给吃了。”“矿上好多年没出过事故了,”薇拉紧接着说。
“你晚上吃过饭没?”伊万诺夫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问“赛珍珠”的新婚妻子。“还没有,”她说。“今天晚上,咱们阿干镇上没人有心思吃饭。”“我赶紧做饭吧,今天是我们女儿的生日,”薇拉说。“她人呢?”“赛珍珠”的新婚妻子问道。伊万诺夫朝女儿的房间噜了噜嘴。”赛珍珠”的新婚妻子什么都没有看清,站在地上毫无反应。伊万诺夫这才想起,房里的灯一直没有打开。他在墙壁上摸索着,找到了灯绳,拉亮了电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屋子里塞满了折断翅膀的蝙蝠。伊万诺夫捞起扫帚,像清除垃圾一样,把那些蝙蝠扫出了家门。“她人呢?”“赛珍珠”的新婚妻子又一次问道。伊万诺夫朝女儿的房间又一次噜了噜嘴。”赛珍珠”的新婚妻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然后走进厨房去做饭。薇拉从厨房里出来,用眼神询问伊万诺夫,要不要把那条红鲑鱼杀掉。伊万诺夫到水缸边对着满满一缸水看了好半天。那条红鲑鱼摇头摆尾,逍遥自在地游来游去。他做了一个放弃的手势。两个女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鼓捣着,弄得锅碗瓢盆响成一片。很快,晚饭做好了。“赛珍珠”的新婚妻子别出心裁,在一个馒头上插了一根用剩的红蜡烛。她发现在这个糟糕的日子里,大家都忘了去买生日蛋糕。伊万诺夫去敲女儿的房门,并且大声说:“你舅妈来了。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吧。”房子里毫无动静,只有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响个不停:“噢,人间没有忘情水,我的一生太伤悲!”“你舅妈来了,”伊万诺夫说。“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吧!”“爸,求您了,让我和塞壬伯爵多呆一会儿好吗?”女儿的声音充满愠怒。伊万诺夫没敢再说什么。他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餐桌边。“姐夫,她跟谁在一起?”“赛珍珠”的新婚妻子问道。“塞壬伯爵,”伊万诺夫说。“我们亚加尔共和国的大歌星塞壬伯爵?”“赛珍珠”的新婚妻子尖着嗓门问道。
“是的,就是塞壬伯爵,”伊万诺夫说。“她和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呆在一起。”塞壬伯爵是红桃K的梦中情人。一连三天,红桃K躲进自己的房间,吻遍了墙壁上的一千零一张嘴唇。那是塞壬伯爵的嘴唇。他曾在一个有关红鲑鱼的梦里,轻启红润性感的嘴唇,为她许下“你我真情相约,直到天老天荒”的誓言。如今,誓言如铁山上的火焰,烧灼着花季的女儿,致使她茶饭不思,整日无眠,惟有在梦中昙花一现的塞壬伯爵无时无刻不在牵扯着她的思念。她渴望一场绵延不绝的睡眠,以便在寻找红鲑鱼的旅程中重新跃入大海,登上长满无花果树的小岛,与塞壬伯爵再次邂逅,并热恋终生,永不分离。可是,她的眼睛接连三天从不疲倦。每当夜晚来临,她就关掉录音机和电灯,在黑暗中闭上干涩的眼睛。长着同一张面孔的一千零一个塞壬伯爵从墙壁上走下来,在她的脑海里举行盛大的歌舞晚会。他们铿锵的舞步踩踏着她焦灼的神经。第三个夜晚过去了,她发现自己再也不会拥有睡眠了。她开始一遍遍地训练自己睁着眼睛做梦,一遍遍地训练自己白日做梦,但最后均以失败告终。“也许只有红鲑鱼才会告诉我,如何才能触到真实的塞壬伯爵。”红桃K抱着这样的想法,打开了紧闭的房门,一步步向我走来。我身处水缸之内,看到红桃K苍白而憔悴的面容仿佛一张干燥的羊皮倒映在水中。她的眼泪如雨点一般砸向水面。透过她干涩的眼睛,我预见到虚无之梦一如黑暗的沼泽,正将这耽溺于梦幻的女儿逐渐掩埋。但她执迷不悟,依旧固执地向我询问:“红鲑鱼啊,红鲑鱼,快点告诉我,你把我的塞壬伯爵藏到哪里了?”“可怜的孩子,你别再找他了,”我对红桃K说。“塞壬伯爵是个魔鬼。”看到红桃K毫无反应,我只好再次提醒她说:“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你已经接连三天没有睡觉了。”雨接连下了七天。蝙蝠在天空中折断的翅膀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积水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经过雨水的浸泡,那些腐烂的翅膀散发出一种沼气似的臭味。整个西城区就在这种沼气似的的臭味中变得愈益腐朽。“别再发呆了,”到了第八天,薇拉对伊万诺夫说。“你的眼睛都快要把饭菜烤焦了。”直到这时,伊万诺夫才发觉自己守着饭桌上发馊的饭菜已经枯坐了整整七天。蝙蝠的噪音消失了,只有房檐水落在地上发出的滴答声。潮湿的空气在他那被硫酸烫伤的脚面上滋养了几只小小的蛆虫。“我宁可把这几只蛆虫烤焦,不然的话,它们会把我活吞的,”伊万诺夫说。薇拉听伊万诺夫这么一说,才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丈夫的脚面,看到几只蛆虫从残破的尼龙袜子里爬进爬出。“养着它们吧,”薇拉冷冷地说。“过几天我们断粮了,还可以用蛆虫来充饥。”见妻子无动于衷,伊万诺夫只好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女儿旁边他和妻子睡觉的小屋子,用水清洗了脚面,然后在一堆堆废弃的瓶瓶罐罐里找到了紫药水。他用针挑出那几只蛆虫,把所剩无几的紫药水倒在伤口上,然后用一块肮脏的纱布做了简单的包扎。就在此时,他听见女儿打开房门的声音。伊万诺夫匆忙走出房子,只见女儿手扶水缸的缸沿,像个虔诚的宗教徒一样,对着水面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过了很久,伊万诺夫终于听明白了女儿所说的话语。她说:
“我明白了,红鲑鱼,你的意思是让我跟随你。你的意思是要我跳进大海……”在离水缸不远的地方,薇拉木然地凝望着女儿的背影,眼睛里透露着和丈夫一样迷惑不解的神情。突然,只听噗通一声,他们的女儿一头扎进了水缸里。伊万诺夫和薇拉慌慌张张地抓着女儿乱蹬的双腿,把她从水缸里捞了出来。伊万诺夫脱下女儿湿漉漉的衣服,为她擦去身上的水珠。他把女儿抱上床,看到女儿的乳房长成了秋天的桃子。“女儿在生日那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个梦像狂犬病病毒一样,在她的身上扎了根,”伊万诺夫对妻子薇拉说。“快去把那个懂巫术的瓦西里先生请来,”薇拉说。“只有他才能把那个梦从女儿的身上赶出去。”伊万诺夫赶紧出了门。脚面上的伤口还在流脓。他像只兔子一样,在雨里一蹦一跳。一辆警车停在瓦西里的家门前。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从瓦西里的家里传了出来。伊万诺夫看见瓦西里将两名魁梧的男子从门洞里推了出来,然后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住大门。那两名男子,一个长得像野猪,一个长得像狗熊。伊万诺夫认识那名长得像野猪的男子,他是西城区警察局缉毒队队长,西城区的人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叫他“猪头小队长”。“猪头小队长”冲着瓦西里挥舞拳头,大吼大叫。瓦西里毫不示弱。突然,“猪头小队长”从腋窝下掏出手枪,将枪管顶在瓦西里闪闪发光的脑门上。瓦西里冲着“猪头小队长”的脸吐了一口唾沫。“土匪!你们就是土匪!”他咬牙切齿地谩骂着。那个长得像狗熊的男子一把拨开瓦西里,冲进门去。瓦西里的头撞在了门框上。伊万诺夫急忙走过去,把瓦西里从“猪头小队长”的枪口下扶到街道对面大槐树下的石墩上。“出什么事了?”他问道。瓦西里的胸脯一起一伏,好像怒火正在他的胸腔里燃烧。他抬起眼皮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伊万诺夫,愤懑地说:“尤利开出租车开了六年了,从来都遵纪守法。哎,伊万诺夫先生,你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你可是知道的,咱西城区阿干镇的少年,哪一个不是吃喝嫖赌,哪一个身上不是纹着青龙白虎?尤利跟他们不一样,他懂事,他既不吃喝嫖赌,也不拜把子搞黑社会。哎,伊万诺夫先生,去年咱们一起泡澡堂子,你还夸他来着。”“可他究竟犯了什么事?”伊万诺夫迷惑不解地问道。瓦西里喘了一口气说:“前天……就是有沙尘暴的那天,尤利在东方红广场遇见一个从东城区来的旅行者,那人说要到西城区阿干镇住宿一夜,然后再去沙漠里寻找陨石。尤利就让那人把他的背包放到车后座上。等尤利把客人送到煤炭厂招待所刚一回到家里,这两个狗日的警察就到了我家,从出租车的车后座上搜出了十公斤海洛因。十公斤海洛因呐!可他们还嫌不够,今天又到家里来搜查了。”
伊万诺夫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语。他心里很清楚,老先生惟一的儿子肯定是没救了。十公斤海洛因呐,那可是非判不可的死刑!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唉,如今又是老年丧子,人生三大悲剧,全都让瓦西里老先生一人演了主角。伊万诺夫站在这位悲剧人物的身后,突然感到人生虚无。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流出了他的眼窝。“我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出悲剧?”伊万诺夫心想。那年夏天,弟弟杀死了母亲以后,伊万诺夫就一直生活在悲剧里。母亲二十五岁守寡,靠煎麻花把三个儿子养大。伊万诺夫的哥哥在一次矿难中丧生。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她依旧在街道上支着摊点煎麻花。她想多挣一点钱为伊万诺夫娶个妻子。至于伊万诺夫的弟弟,母亲根本不用操心。他隔三岔五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人到家里过夜,并把那张钢丝床弄得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母亲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砸开三儿子的房门,喝令他如果还知道的羞耻的话就给老实巴交的哥哥伊万诺夫让一个女人,让他结婚生子。那天晚上,伊万诺夫的弟弟没有从酒醉中醒来。他顺手摸起一把刀子,捅进了母亲的肚子。天亮以后,伊万诺夫的弟弟从梦中醒来,看到伊万诺夫对着母亲的尸体哭个不停。伊万诺夫记得,那也是一个下雨的早晨。“再这样下雨,天都会塌下来。”伊万诺夫望了一眼天空,无限凄凉地说了这么一句。“谁说不是呢?”瓦西里说。警察什么也没有搜到。他俩钻进警车,负气似的拉响了尖利的警报声。瓦西里从石墩上一跃而起,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警车扔去。他瘦小的身体跟着石头飞了出去,沉重地落入街边的污水里。伊万诺夫扶起瓦西里。瓦西里挣脱了伊万诺夫的双手,走进家门。很快,他从门洞里走出来,身上依旧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只是手里多了一根拐棍,背上还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他看上去像一个长途旅行者。“先生你这是到哪儿去?”伊万诺夫问道。“到东城区去找我们乌托党的最高领袖,”瓦西里斩钉截铁地说。“作为亚加尔共和国的统治者,他会为我主持公道的。即使我这把老骨头朽在了党委机关大楼的门口,我也要等待伟大的最高领袖为尤利洗清冤屈。五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党的纯洁和最高领袖的公正。”即使在深深的夜里,红桃K仍然难以入睡。她不得不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播放塞壬伯爵的歌曲,以抚慰她躁动不已的心灵,否则,不眠症会和屠夫科里亚的妻子胆囊里不断孳生的蚂蚁一样,蛀空她的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中断才上到初中二年级的学业。为了治愈女儿的不眠症,伊万诺夫求医问卦。起先,他曾想求助于萨莱曼大师,没想到萨莱曼大师竟携带巨款和几个亲信逃到了美国。新闻媒体对其利用邪教组织进行反党反人民的活动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批判。同时,警察到处搜捕练气功的人。开班车的司机以参与邪教组织为名被判处十年徒刑。伊万诺夫这才发觉,所谓气功治病纯粹是一场骗局。红桃K的不眠症成为阿干镇街谈巷议的事情。音像店的小伙子布尔加科夫听说了这件事情。他带着塞壬伯爵的新专辑和新的招贴画来找他。那是红桃K梦寐以求的东西。伊万诺夫把布尔加科夫带到女儿的房门前说:“女儿呀,看看谁来了。”红桃K打开她久闭的房门。布尔加科夫嗅到了一股肉体发霉的味道。那味道钻进他的鼻子并在他热血沸腾的体内丝丝缕缕地萦绕,让他有种腾空而起的冲动。“每隔三天……每隔三天……我会来看你,”他语无伦次地说。红桃K收下了布尔加科夫的礼物。伊万诺夫在女儿脸上看见了消失多日的笑容。而布尔加科夫则以为,红桃K的微笑,是对他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初恋施以心有灵犀的回应。从那以后,他收集有关塞壬伯爵的一切——塞壬伯爵的新专辑、塑胶唱片、招贴画、纪念章、新闻剪报……他对塞壬伯爵的身高、体重和腰围了如指掌。每隔三天,他就带着收集的资料来看望红桃K。凭着那些资料的帮助,他可以在红桃K的房门前站上半个小时,像只饥饿的狗一样,贪婪地嗅着红桃K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霉味。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会随着空气飞走。天长日久,布尔加科夫送来的礼物在红桃K的房间里堆积如山,差点将她掩埋。红桃K每天都要站在水缸边对着红鲑鱼默默祈祷,乞求它把她带入梦境,但是,不眠症依旧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在合不上眼睛的日子里,惟一能够帮助她缓解情绪的,就只有布尔加科夫每隔三天带给她的那些新鲜资料了。一年后的春天,布尔加科夫走来向她辞行。“我要到沙漠深处去淘金子,”布尔加科夫说。“只有挣到了足够的钱,才能带她去寻找塞壬伯爵。”第二天清晨,一辆长途班车缓缓驶出了阿干镇。布尔加科夫坐在车厢里,对跑在班车后面的灰尘中向他频频招手的两个朋友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如此决绝,像心怀某种使命的圣徒,被长途班车带向了遥远的沙漠,在那里,无数的金矿正在灼热的太阳下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还有布尔加科夫金子般珍贵的心灵。受到了布尔加科夫的鼓舞,伊万诺夫决心要和那去沙漠淘金的少年一样挣到更多的钱,以帮助女儿实现与塞壬伯爵见面的心愿。于是,他在上课之余,还担任了好几个学生的家庭教师。连一向阴沉着脸天天念叨着“怎么都去看陨石了”的薇拉也倍觉振奋。她和那些自从矿工们去看陨石以后就变成寡妇的女人们一起,在街道上新兴的红灯区当起了三陪小姐。自从国营煤炭厂倒闭以后,街道红灯区竟意外地红火起来。临街的四合院全都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大酒店。每逢周末,那条曾经连鬼都看不见几个的街道就变得灯火阑珊,分不出白天与黑夜。从东城区开来的高级轿车挤得水泄不通。阿干镇上的寡妇们非但没有因为失去丈夫而变得贫穷潦倒,反倒个个穿金戴银。她们在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两天时间里像春天的蜜蜂一样夜以继日地忙碌着,把一个接一个的男人带到来不及拧干汗水的床铺上。从化妆盒里溢出的钞票像羽毛一样被男人和女人粗重的呼吸吹得纷纷扬扬。在星期一到星期四这几天,她们终于有了空闲,可以坐在一起,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谈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并且还要不经意地说出一句:
“以前的生活偶然想起来,都叫人后怕。只有猪才会过那样的日子!”她们不再关心屠夫科里亚的妻子了,虽然那女人被胆囊里不断孳生的蚂蚁吞噬着,有十分之一的肉体变成了齑粉。在流金溢彩的岁月里,只有八一老爷还像从前一样,瘸着腿默默无闻地打扫着大酒店的浴室和厕所。完工以后,他就谦恭地站在厕所门口,伸出双手,接过达官显贵们施舍的零钞。有一次,他看见薇拉从一面镜子前走过,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她把自己装成了一个从东城区来的女人,瞪大了惊讶的眼睛,用发嗲的语气问道:“薇拉是谁?”薇拉原本是个安分守己的煤矿厂女职工,自从天上掉下一块谁也没有见过的陨石以后,她就变成了一名暗娼。每到周末,她都会欺骗丈夫说自己在一个酒店老板的家里当保姆,因为老板每个周末都要举办一场通宵达旦的家庭晚宴。后来,一个从东城区来的干部给她传染了性病。她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也没有治好自己的性病,于是,她不得不告别灯红酒绿的街道,回到破败的家里,和患有失眠症的女儿呆在一起。不久,她的下身发出一种臭味。那只杂种杂种狗从此再也不愿与她亲近。伊万诺夫在见到她时,脸上总是挂着嫌恶的表情。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像一具腐烂的尸体。此时,薇拉终于感到了一种宿命般地悲哀。她经常站在被自己身上的臭味弄得污浊不堪的空气里对着不存在的聆听者说:“总有一天,恶报会降临在你的面前。而这恶报的种子,早在二十年前就播种在了命运的土壤里。”她想起二十年前,地下的矿脉第一次显出枯竭的迹象时,父亲对她说:“嫁给那位化学老师吧,我能看出来他在用一颗真心在爱你。”“但在结婚典礼上,通过酒精的作用引起了化学反应的矿工们,会把他当成我的父亲,”薇拉说。“不会的,孩子,他是个前途无量的人。自从去年他从煤矿职工子弟中学调进了东方红广场边的市民中学以后,他就成了第一个走出西城区的人。有人预测说,过不了多久,他会调进东城区的干部子弟中学。”“但这一切并不能使他变得年轻,爸爸,”薇拉固执己见地说:“等他调进东城区的干部子弟中学时,他已经是个老人了。”那时候,薇拉正在恋爱。一个会吹口琴的年轻矿工每天晚上都在铁锈色的街角,对着薇拉家的窗户反复吹着一支忧伤的曲子。当整条街道都沉睡了的时候,年轻的矿工就会收起口琴,骑上自行车,唱着一首忧伤的情歌从薇拉的窗前经过。如果不是国营煤炭厂的电铃声召唤着他去上夜班的话,痴情的小伙子一准会唱到天明。二十多年过去了,薇拉早已忘记了年轻矿工的长相,但她相信自己直到埋进坟墓也不会忘记他那动人的歌声——
哎,情人啊,情人!
你别再将我折磨。
你已把我扔进了火坑,
是否还想毁掉我的生命?
河里的大蛇追着鱼而来,
骑马的牧人赶着羊而来。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每个夜晚我都梦见你。
你来是为了给我安慰,
还是为了火上浇油将我烧死?
这样的情歌才是真正的易燃物质,比煤矿里爆炸的瓦斯还要强烈百倍。薇拉因此感到自己的皮肤上彻夜都在流淌着灼热的火焰。那火焰将她化成了一堆幸福的灰烬。因此,她天真地以为,在瓦斯爆炸事故中销声匿迹的年轻矿工,准是怀着一种难言的幸福融进了火海。“那位化学老师说,尽管你怀上了年轻矿工的孩子,但他并不会因此而嫌弃你。他爱你。”当父亲又一次提起那位化学老师时,薇拉保持着好几天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望着铁锈色的街角,语气平静地说:“你没听见他刚刚吹了一阵口琴,这会儿正在为我唱歌呢?”为了让年轻矿工的鬼魂不再勾引薇拉,化学老师请来老巫师瓦西里在铁锈色的街角做了一场驱鬼的法事。法事结束的当天晚上,薇拉站在窗前,背对着父亲说:“告诉那位化学老师,明天我要出嫁。年轻的矿工已经死了。”现在,连伊万诺夫对她的爱情也死了。结婚二十年来,薇拉第一次感觉到伊万诺夫不再爱她了。他讨厌她身上的臭味。好几次,她主动提出要和他相拥同眠,但都遭到了丈夫的拒绝。而在此之前的整整二十年,薇拉从来没有让丈夫触摸过她的身体。她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身体只属于业已死去的年轻矿工。即使她表现得如此残忍,但伊万诺夫从来没有丧失过对她的爱情。在每一个备受情欲煎熬的夜晚,伊万诺夫总是通过在空气中嗅着妻子身上发出的无花果的香味而度过的。如今,遭受报复的日子终于来临,也许她燃尽自己,恐怕也不会暖热伊万诺夫那颗结了冰的心。红桃K因无缘晤面塞壬伯爵,她那少女的芳心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在那个濒临绝望的冬天,布尔加科夫来了。他披着一身被阳光晒破的皮肤,像只花斑豹一样出现在红桃K的房门前。他颤抖着双手,撕开内衣小兜,掏出一枚无名指指甲盖那么大的金子。“这枚金子是我塞进屁眼从金矿上带出来的,”布尔加科夫说。
红桃K噗嗤一声笑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响亮,仿佛一层碎裂的坚冰。“这枚金子在黑市上能卖三千块钱,”布尔加科夫对站在身旁的伊万诺夫说。伊万诺夫用感激的目光凝视着布尔加科夫。“赶快把它卖掉吧,”布尔加科夫说。“明天有一场塞壬伯爵的演唱会。”第二天,伊万诺夫带着女儿乘坐飞机赶往东城区,去观看塞壬伯爵的个人演唱会。布尔加科夫守在阿干镇,满心期待着一个满面春光的姑娘从东城区回来。两天后,他等来的却是一张死人般的脸。原来,塞壬伯爵在演唱会上,一直把背影对着那些三等座位上的观众。不幸的是,红桃K用三千块钱买到的,只是一科里亚等座位票。看到心爱的姑娘如此伤心,布尔加科夫再一次踏上了开往金矿的长途班车。这一次,他把头探出车窗,张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故乡。遗憾的是,这一次,没人为他送行。那两位朋友一年前随家人迁离了阿干镇。从那以后,红桃K就把自己锁进房间,身上堆满有关塞壬伯爵的纪念品,像一具重棺厚葬的木乃伊,静静地等待梦中的红鲑鱼给她带来新的启示。这一等就是五年。她内心的希望之火濒临熄灭。那个去沙漠淘金的少年也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一去不返。她原本希望那少年像赶着羊群一样把一堆黄金赶到她面前,以便有足够的钱去寻找塞壬伯爵。她的生活陷入彻底的绝望。所幸,伊万诺夫搭上了计划经济的末班车——单位给他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福利房。房子位于东城区与西城区之间那道抵挡沙尘暴的高墙下。在一个秋风荡漾的下午,红桃K随着父母搬离了阿干镇。那只杂种杂种狗却遭到了遗弃。它太过丑陋和肮脏而不配随着主人住进楼房。它只能守着主人居住了二十年的那间平房。就在伊万诺夫一家搬离西城区的第二天,那间破败的平房也垮塌了。西城区发生了大面积地表塌陷,据民政部门的不完全统计,因塌陷而导致集体房屋、公用设施和居民住房遭受破坏达两万多间。至此,那只杂种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拥有悲惨的生活以外,再就一无所有。那条红鲑鱼却有着与杂种狗迥然不同的命运。红桃K需要它在梦中引路。它跟随着她离开了阿干镇。在靠近东方红广场的新家,红鲑鱼住进了宽敞的玻璃缸。玻璃缸上贴满了塞壬伯爵的头像。除了红鲑鱼和有关塞壬伯爵的纪念品,红桃K把她穿旧的衣裙、戴过的发卡和读过的课本全都扔在了西城区那间破败的小屋里。那些东西深深地吸引了日日裸奔的疯子。整整一夜,他躲在濒临垮塌的房子里,用红桃K丢弃的衣裙和发卡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粗枝大叶的女人。几天后,八一老爷去捡垃圾,看到一具身着女装的尸体被垮塌的房子砸得稀烂。他以为死者就是那个患了不眠症的女孩。他以为薇拉丢弃了自己女儿。怀着一种对人性沦落的绝望之情,他燃起一堆火,烧掉了正在腐烂的尸体,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瓶白酒,把自己灌翻在地。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像梦一样,逐渐湮没了八一老爷的内心世界。这种非现实的感觉持续了好几天。对于薇拉和红桃K来说,住进未经装修的楼房里,摸着从旧货市场上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来的电视机和塑料沙发,像是在做梦,薇拉甚至都闻不到自己身上发出的臭味了,而红桃K则觉得失眠症也有了减缓的迹象。伊万诺夫自从那些看陨石的人失踪以来,第一次感到生活的曙光照进了现实。一天黄昏,伊万诺夫坐在阳台上观望着堆满垃圾和狗屎的东方红广场上那些跳舞的人群,打发着悠闲的时光。红桃K摇着被失眠症折磨得像影子一般虚弱的身体走过来说:“我要去东城区。”“你已经在东城区了,孩子,”伊万诺夫说。“不,爸爸,”红桃K说。“过了东方红广场才算真正的东城区。”“嗯,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什么地方,”伊万诺夫说。“东城区不错。从电视上看,我觉得那里就是天堂,但你得握着金钱当门票,别忘了,那是富人的国度。”伊万诺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女儿,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说:“天堂里可没有穷人的位置。我不明白你到东城区去做什么。”“去找塞壬伯爵,”红桃K说。
“东城区的塞壬伯爵可不是你梦中的塞壬伯爵,想怎么摸就怎么摸。他比梦中的塞壬伯爵还要虚无缥缈,像空气。”“我肯定能找到他,”红桃K果断地说。“而且,只要他看我一眼,他肯定会爱上我。”“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伊万诺夫反驳说。“我还敢肯定明天早上太阳能在咱家的阳台上照出一吨金子来。”“我有梦的昭示。”“你做过的那个梦是一种病毒,它让你失眠。”
“是的,那个梦是一种病毒。但那是爱情的病毒。它让我疯狂地迷恋死亡。”伊万诺夫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企图在那双眼睛里找到她健康的讯息,令他震惊地是,他看到了一种致命的疾病。“爸,让我见到他,否则,我会死的。”红桃K说话时加重了语气。“死的时候离远一点,”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薇拉听见了父女俩的谈话,突然吼叫起来。“免得我再闻见腐烂的臭味。”她气急败坏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冲着阳台喊道:“要死大家就绑在一根绳子上跳楼算了。”接着,她蹲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并像唱歌一样,拉起长调,诉说起自己一生的不幸。“耶稣呀——”她哭喊道。“我的命好苦啊!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畜生?她刚从我裆里出来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把她给掐死呢?”“哭喊改变不了你悲惨的命运,”红桃K平静地说。“只要塞壬伯爵爱上我,后果将不堪设想。你会在一夜之间像变魔术一样,跻身在东城区的富人们中间,拥有别墅、轿车和的到世界各地观光旅游的私人飞机。”伊万诺夫和薇拉像两个沙漠里的旅行者一样,被女儿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描绘的海市蜃楼惊得目瞪口呆。他俩在相互错裂的一生中第一次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们的女儿完全具有魅惑男人的魔力,那个从金矿上冒着生命危险为女儿带来黄金的少年便是一个明证,如果不是发生了意外事件的话,他会和一头神话传说中的巨兽那样,可以把整整一座金矿像大便一样排泄在他家的客厅里。可惜的是,他将一块黄金吞进胃里准备带给红桃K,没想到却因此丧了命。伊万诺夫突然发现这个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用红桃K的话说,那是“为一个美好未来而共同奋斗的理想”所致。而且,在开始攒钱准备去东城区的日子里,三个人互相关爱。红桃K每天晚上都要把洗脚水端到父母面前;薇拉在餐厅当洗碗工时留心厨师的手艺,结果在家里做出了可口的鱼香茄子、麻婆豆腐和水煮鱼。作为回报,伊万诺夫每天放学走过东方红广场边的巷道时,都不会忘记去粪溲遍地的厕所里记下性病游医们留在墙壁上的电话号码。他和他们一个个预约上门。为了省钱,夫妻二人平时都恨不得把每一分钱掰成两瓣。他俩坚持,要等病情好转以后再付钱给他们。性病游医失望之余,全部撤离东城区。他们是从未治愈过一例性病的骗子。在行骗失败之后,一个心怀不满的性病游医用石灰水烧烂了薇拉的下身。等到灼痛消失以后,她的下身就再也没有臭味了。折磨她十年的性病不费分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给治愈了。伊万诺夫又一次在空气里闻到了妻子身上那股无花果的香味。在女儿三十岁生日的前夜,一场暴风雨席卷了东城区。次日清晨,暴风雨变得更猛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伊万诺夫的情绪,相反,在那百废待兴的年月里,暴风雨让他精神振奋。他走出家门,看到有个身披麻袋脖子上还拴条狗链的人在玫瑰色的暴风雨里裸奔。看第一眼的时候,伊万诺夫以为那是阿干镇的疯子。那人跑到一根电线杆下,高声地朗诵着什么。伊万诺夫撑着伞跑到那人面前。那人立刻双脚并拢,站成军姿,声音嘹亮地喊道:“光,灭啦……光,灭啦……”伊万诺夫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阿干镇的疯子,而是尤利。伊万诺夫想要把十年前借尤利的五十块钱还给他,但是,尤利对他视而不见。他像穿透空气一样从伊万诺夫的身体里穿了过去,消逝在茫茫雨雾里。伊万诺夫急忙向行色匆匆的路人打听,问他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身披麻袋脖子上还拴条狗链的人。所有的人用一种看待疯子的眼神瞪着他。他确信自己刚才见到的那个人肯定是尤利的阴魂。他冲过被暴风雨笼罩得一片漆黑的东方红广场,钻进巷道口上的一家纸火寿衣店,买了纸人、纸皇冠和一沓五百元的冥钞。伊万诺夫走出纸火店的时候,暴风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日过中午的阳光从尚未散尽的云层里斜斜地照过来。他站在路边,提着纸人、纸皇冠和冥钞,举首遥望天空,寻找着彩虹。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彩虹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众人观望的目标。“那人怎么了?”一个挎着菜篮的家庭主妇向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打听道。“疯了,要不,就是我们疯了,”那名男子说。“我们顶着太阳盯了他半个钟头,他跟个清明节的坟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伊万诺夫向公交车站台走去,围观者像见了鬼魂一样,轰的一声散了。他跳上停靠在东方红广场西口的二路汽车,但司机却命令他下车。“你像个鬼魂一样,”司机说。“快下车吧,我可不想把车开进坟墓里去。”伊万诺夫只好悻悻地下了车,不得不徒步而行。他穿过长长的隧道,来到抵挡沙尘暴的高墙下,顺着一条通往戈壁的小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了河岸边。浑浊的阿干河默默无言地流淌着,似有一种悲情正浩浩荡荡,奔向遥远而古老的大海。他在鹅卵石铺成的河岸上点燃了纸人、纸皇冠和冥钞。风把纸灰吹向黝黑的水面。等他确定尤利的阴魂不再为那五百块钱来找他麻烦的时候,他才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车。在他上车前,又一场来自沙漠的沙尘暴袭击了西城区。他看到锌皮小屋群里一如阡陌般纵横交错的小街上匆匆回家的人们用塑料袋罩着脑袋在血色的沙尘暴里奔跑着。伊万诺夫的眼睛里灌进了沙子。回到家时,他的眼睛变得红红的,像一双兔子的眼睛。抵挡沙尘暴的高墙还是没有完全阻挡得了沙尘暴的侵袭。在他家里,落满了厚厚的一层沙尘。“总有一天,沙尘暴会把我们埋葬掉,”薇拉用她惯发牢骚的口吻说。“那也省得我们为自己的葬礼再花钱,”伊万诺夫说。“我可不想为了省钱,把自己的青春当成陪葬品,”红桃K接过父亲的话头说。“我要离开这又穷又脏的贫民窟,而且再也不能耽搁。我的青春已经所剩无几了。”夜晚很快来临。三十根彩色的蜡烛点燃起来。红桃K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许了一个心愿,然后,她郑重其事地宣布:“明天就去东城区。”红桃K和父亲乘坐火车由西向东穿过半个大陆,花去了三天时间才到达真正的东城区。一走出火车站,他俩就被东城区的繁华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像两个来自原始森林的野蛮人,战战兢兢地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并向每一个在人海中遇见的人小心翼翼地打听塞壬伯爵的住处。人们不约而同地说:“我也不知道塞壬伯爵家在何处,但你可以去黄金岛上打听打听。亚加尔共和国最富有的人全都住在那里。”伊万诺夫和红桃K走过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厦。一百多层的大厦被仰视的眼睛扭曲得倾斜并且摇摇欲坠。从一条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他俩拐上通往海边的渡船街。一只海鸥在天空中盘旋,显得异常孤单。红桃K跟随父亲顺着渡船街,一直走到公众码头。一道高及胸脯的铁丝网宛如大海的桎梏,封锁了那道浅浅的海湾。被风摇动的大海像红桃K的内心一样,掀起阵阵波澜。“人”字形的鸟群划过邮轮。那些停泊在海湾中的船舶像焦躁的马群,正急切地等待着远航。红桃K和父亲坐在一条长凳上,望着海湾对面的黄金岛上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一种莫名的乡愁让父女俩心境黯然。伊万诺夫打开背包,取出一个大饼和一个沾满茶垢的玻璃杯。父女二人开始用餐。一个垂钓者在他们面前翻过铁丝网,走下防波堤。五个和红桃K年龄相仿的摄影爱好者谈笑风生地从远处走来。他们支起三角架和相机,对着海天相接处的火烧云揿动着咔嚓咔嚓的快门。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里的人们都是那么幸福!可是,这里的一切跟红桃K无关。“原来人生来就不平等,原来耶稣从来就不公平,”红桃K愤愤不平地想着心事。“为什么别人会生在东城区,而我却要生在西城区?为什么别人的父母是那么富有而我的父母却是这样贫穷?”一阵海风吹散了亚加尔共和国的燥热,却怎么也吹不散笼罩在红桃K心头的悲伤。她撇下父亲,走到铁丝网边,把双臂搭在铁丝网上,望着被火烧云映成玫瑰色的大海以及大海上闪闪发光的黄金岛,幻想着塞壬伯爵在海边散步时也来到铁丝网边把手臂搭在铁丝网上眺望大海,而她不经意的一瞥,竟与他同样不经意的一瞥碰在一起。火烧云在逐渐退去,夜色如大海的水蒸气缓缓覆盖了灯火阑珊的黄金岛。一架直升飞机从火烧云退去的天空中飞来,在红桃K的头顶划了个半圆,飞向海湾对面的黄金岛上连成一片的建筑,停落在一座大厦的顶层。过了一会儿,直升飞机飞起来,在红桃K的头顶又一次划了个半圆,向着星辰稀落的远方飞去。“肯定是塞壬伯爵的私人飞机!”她掉过头来,冲着父亲喊道。“我们去对面那座大厦找他去。”“你怎们知道的?”伊万诺夫问道。“凭感觉,”红桃K说。正在收起三脚架的摄影爱好者听见红桃K的喊声,个个面面相觑。他们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什么,然后就又说又笑地走了。“看来,这是寻找塞壬伯爵惟一的线索了,”伊万诺夫说。他把吃剩的大饼和盛着半杯茶水的玻璃杯装进背包,然后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望了一眼对面的万家灯火,觉得这花花世界就像一场晚年的春梦。为了到达海湾的对面,光寻找海底隧道就花去了父女俩大半个夜晚。他俩在纵横交错的铁路线与高速公路之间迷失了方向,最后不得不打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五百元人民币,让司机把他俩送到对面的黄金岛。在黄金岛上,从皇帝大道东到皇帝大道西,分布着一座座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从皇帝大道西到皇帝大道东,依然分布着一座座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凌晨3点,红桃K的双腿肿得再也走不动路了。她和父亲在人民公园的长凳上躺了下来。不顾蚊虫的叮咬,红桃K即刻进入了梦乡。自从十四岁生日那天患上失眠症以来,她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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